媒体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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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蒙古日报:飘落了的鬃尾旌旗

发布时间 : 2015-04-01 点击量:

——满都麦小说中蒙古族传统生活方式的转型

◎马晓华

蒙古族小说家满都麦,多年从事母语创作,虽然目前只有40多篇作品被译成汉文,不及他全部创作的十分之一,但是他根植于民族文化、前瞻性地对草原生态发出预警的创作,早在2004年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满都麦文学作品研讨会上,就得到与会专家高度评价了。近年来,满都麦的创作中,草原的城市化进程逐渐上升到了生态道德的范畴。

城市化进程冲击着蒙古族传统生活方式

城市化的过程以惊人的速度冲击着草原。满都麦的小说《尾随族群的流星》写蒙古族老人罗来是个死守蒙古族传统习俗不越雷池一步的牧马人,他的4个儿子各个聪慧好学,都考上大学,又都娶了当地异族血缘的女子为妻,分别在美国、日本、北京和海南安家立业了。满都麦显然用了极端对照的方式,叙写以罗来为代表的蒙古族传统生活对4个儿子所代表的现代城市生活的拒斥。罗来硬是把五儿子图门巴雅尔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骗到手烧掉,逼着他娶了蒙古族姑娘为妻,传承蒙古族的传统生活方式。然而不久,为了恢复植被、建设生态文明,上级决定封闭这一带草原,在一个月的期限内,把各自的牲畜全部处理掉,然后搬到市郊建好的移民新村去。搬到那里以后,圈养进口奶牛加工乳制品,在塑料大棚里种植蔬菜,向市场出售。上级封闭草原的决定,恰恰迎合了图门巴雅尔期盼已久的心意,他们俩口子早就想放弃越来越不景气的传统畜牧业生活方式,搬到旗府所在的城镇去,利用市场经济手段,搞一番大展宏图的事业,顺便也好照顾上学念书的儿子,将他培养成才。

可见,随着商品大潮的冲击,牧民生活方式也在不断变化,随之而来的,是新一代牧民对蒙古族文化传统的漠视,对新的生活方式的接受。作品写道:“改革开放的浪潮把城乡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商品意识的市场经济又把都市化进程迅速推向草原深处。与时俱进的牧民们为了追求和适应潮流,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纷纷走下马背,使用机械化交通工具成为不可逆转的时尚。见过世面、头脑灵活的图门巴雅尔当然不甘心落后,在改造生存环境,引进机械化方面首当其冲,转眼间盖起了3间宽敞的砖瓦房,购置了摩托车、汽车,又从十几里外拉来电源,不仅能够看彩电了解世界、还使用冰箱,甚至连取暖、做饭都全部电气化了。”

《尾随族群的流星》中,那个象征着远古图腾的鬃尾旌旗在老牧民的心中有多神圣都没有意义了,“习惯早醒的罗来老头一睁眼,还是将目光投向东南上空的乌尼杆方向,谁想让他魂牵梦萦的鬃尾旌却见不到了,使他心理不由地产生一种空虚的失落感。但又一想,千百年以来,蒙古民族的血脉相承不就是这样吗?作为父亲我把祖先圣火已经传承于后代,以后的事情,就由儿子来当家作主了。”

家里的孩子纷纷离开草原,走向世界各地生息繁衍去了,唯一留下来的也要搬到城里、离开草原了。作品中,大儿子从美国打给五弟的电话很有意味:“我接过你的电话琢磨了一番,阿爸是有些老糊涂了。如今是人类走向太空,核武器足以摧毁数百个地球的高科技时代了,他老人家还在迷恋固守那原始游牧时期充满童话色彩的古老文化,也太落后了。你们搬进城里去发展,是顺应时代潮流的英明举措……”

到了这个时候,蒙古族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像象征着远古图腾的鬃尾旌旗一样,渐渐地飘落了。

转型中善与恶的冲撞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苏联作家拉斯普京曾经用他的一系列创作,表现工业化时代苏联农村的城市化进程。拉斯普京说过:“大自然毁灭了——人就毁灭了;人毁灭了——社会就毁灭了;社会毁灭了——国家就毁灭了。这一切互相关联着。只要是动了一个——就一连串都动起来。”在他看来,对大自然的恶和对人的恶的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会导致道德灾难。由此,有人称拉斯普京的作品是“现代人唱给故土的挽歌”。

拉斯普京站在社会学家的角度,并不是笼统地反对农村人到城里去,他关注的是农民进城后精神道德的变化。“我希望农村的人离开农村后,不要丧失他从传统教育中获得的一切宝贵东西,那已是他所懂得的、所爱上去的东西;不要失去对大自然的热爱……因为城里人与这一切的隔阂使我有点沮丧。由此我有一种愿望,希望离开农村的人在自己身上保存这一切并在今后的生活中持续下去。”也就是说,作者希望进入城市的农村人,更多的是汲取城市文化的营养元素,而不是沿袭社会中的恶的因素,从而丧失了善良的本性。

拉斯普京曾经说过:“假如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进入生活的意义,这对他而言是灾难是不幸。我们大家都为一定的目的而出生,为做一定的益事、为帮助周围的人以及自己后代变得更为善良、纯洁而生存。当每一代人都比上一代人变得更好时,文明才算是正确的。不是速度更快,不是技术更先进,而是更好。”在这里,作家明确了文明正确性的标准:是人心善良而并非是技术先进。

满都麦的小说中,揭示了有些牧民的心态也在“随着草原的萎缩而萎缩”,表现城市化进程中一些新牧民人性的沦落。

小说《远古的图腾》中,查干朝鲁本来是地道的蒙古族牧民,在他20岁那年,按照蒙古民族的传统习俗,父母亲给他娶了斯日玛姑娘为妻。尽管那时提倡贫穷光荣,不允许任何人先富的年代,父母为其继承家业的儿子,还是置备了出行有马骑,吃肉有自留羊,较为殷实的家底。但是,常在城乡间的贸易中追求利润的查干朝鲁,通过交往认识的各路商贩也越来越多,不仅熟练地掌握了各类产品货物的市场行情,而且也学会了如何掺杂使假、从中渔利的方法。“春天,查干朝鲁将收购回来的羊毛和羊绒,分批摊在院里,发动妻子斯日玛和雇用的牧工,在羊毛羊绒上均匀地喷洒胶水,然后用细筛子再往绒毛里筛土,将掺了沙土的绒毛晾到半干后,就拉进城里去出售。”往活着的牛羊肌体注水。当注水接近饱和时,牛羊都会全身颤抖,大小便失禁,最后栽倒在地,屠宰手及时割断其喉咙,让小伙子们剥离皮肉。平均每只羊多出十多斤,每头牛增加六七十斤。这些注水肉,立即被送入冷库速冻后,源源不断地流向市场。

至此,查干朝鲁的身上沾染了诸多恶习——与女秘书同居、与妓女鬼混,结果,报应接踵而至:火灾洗劫、朋友诈骗、老婆出走、公司破产……最后,卖掉了神圣的卧牛石,发了横财。

沉重的道德吁请

满都麦一直致力于重建蒙古族的传统文化,在他看来,“从远古以来,我们马背游牧民族,不就是通过这样一种信仰崇拜,来热爱大自然,敬畏大自然,与万物生灵同呼吸,共命运走过来的吗?为了追求人与生态环境和谐相处,从不把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始终信奉人畜一般,人物一般,身边的一棵草、一撮土、一只虫,都是维系绿色世界的功臣。对于残害生灵,破坏生态的行为,视为亵渎神灵的耻辱行为,而加以无情的挞伐。正是这种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的传承,造就了伟大的民族,孕育了影响世界的草原蓝色文明……”

满都麦开始了艰难地重建。罗来对儿子的期待依然是传承古老的民族文化,“你们不要以为身边的查克特格与鬃尾旌是普通的马鬃马尾,那都是来自长生天的旨意,是完成过神圣使命的神骏的组合,也是祖先在天之灵对晚辈的呵护与寄托。”

满都麦依然在艰难地守望。在《远古的图腾》结尾处,查干朝鲁夫妇良心发现,他们要用巨款的一部分进行草原生态建设,全力以赴还原草原绿色生态。他们虔诚的祈祷感动了远古的图腾,神牛卧牛石又回到了草原!

满都麦的眼中充满忧伤和期盼。在《尾随族群的流星》中写道:

“唉,眼前的现实不会是一场迟迟难以苏醒的噩梦吧?那辽阔富饶、安详神奇的天堂草原咋就会消亡了呢?

夜半时分,风彻底停了。寂静的夜色显得深沉而神秘,天上闪烁的繁星像无数个期盼的眼睛。”

满都麦在沉思,一如拉斯普京。(2015年3月26日刊发)

(作者系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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